撰文/ 今周刊 陳亭均
她們在「勵馨社會福利事業基金會」新店的總會裡擺了兩座等身大小的人形,一尊白色、一尊紫色。白的倚在通往地下室的樓梯扶手旁,作盛裝打扮,身上套了件由紙條黏成的婚紗,裙襬長長地墜在地板上;紫的則從樓梯正上方的天花板吊懸下來,全身裹著同色繃帶,垂拖在半空中。她或許原先並不是紫色的,但因為繃帶是,所以看起來就是這樣的顏色了。
她們都沒有面目,只是沉默地被擱在那兒。房裡的照明很節制,櫃枱小姐專心做著事,人台不語,室內當然是靜靜幽幽的。
不過當勵馨基金會執行長紀惠容從樓梯走了上來以後,氣氛一下子就變了。她眼睛笑瞇瞇地,身形豐腴,說起話來又均勻輕快,一點兒也不像60多歲的人。她說她忘了今天有這個訪問約會,覺得自己穿得有些隨便,但藏青色衣服外頭掛的金屬項鍊卻還是閃閃發光,就像她的眼神一樣,品味良好,整個人看上去幹練俐落。
用藝術無聲指控
婚紗上貼保護令、驗傷單 控訴家庭暴力
為什麼我們用「她」而不是用「他」或「它」來稱呼人台?這多少是有點道理的。紀惠容像替那一聲不響的人形發言似地解釋了身世,「這是一個馬來西亞年輕的藝術家送我們的!」她說,「她小時候常常見到父親打她媽媽。」紫絲帶除了裹著人形之外,還包垂著一些椅子、罐子、菜刀什麼的,「那些都是她爸爸拿來打人的東西。」藝術家叫風鈴,紀惠容繼續導覽,「她想用紫色的絲帶把這些打人的、被打的都綁起來……,撫平那些傷口。」
至於披著婚紗的那尊白色人形,則是「勵馨志工張燕如做的。」婚紗上一張張的紙條,密密麻麻印著諸如「暴力行為」、「被打」、「警告、嘲弄或辱罵」之類的印刷字體,「她蒐集了許多個案的保護令、驗傷單,做出了這套婚紗。」人台固然沒有五官口舌,但她身上的保護令和驗傷單,卻安靜又很有力量地控訴著性別剝削、家庭暴力、性侵害,那些私密卻深刻的傷痛。
「有些女孩的夢想是披上白紗,但不是人人都有個美好的婚姻。」紀惠容收斂了笑容邊說,替沉默的受害者爭取權益及發聲,正是勵馨基金會和紀惠容一直在做的事。從1988年創立至今,勵馨今年也即將成立30周年了,「我們不斷發言,希望改變。」坐上椅子,紀惠容讓身體安定下來說話,畢竟漫漫長路,離終點還遠著呢,話得好好說,得講得明白。
1992年,她加入勵馨編號是15號,紀惠容就這麼看著這個社福機構從中途之家、反雛妓運動、促使《兒童及少年性交易防制條例》立法通過,到諮商治療、推廣宣傳,變成530人這樣的規模,成為台灣最大的社福機構之一。
2005年,紀惠容獲得世界兒童獎章「凱洛格兒童發展獎」首獎,是台灣榮獲國際NGO個人獎的第一人;2015年,勵馨獲瑞士非營利組織日內瓦國際(Global Geneva)評選為全球500大非政府組織第16名,是唯一晉身百大的台灣NGO。一路走來,紀惠容心裡多少是有些驕傲和使命感的。
不過性侵、家庭暴力、性別剝削這些問題顯然還是存在著,紀惠容很清楚,在權力不對等的社會結構,以及模糊的情慾界線之下,外在條件、性別意識等壓力都還像是不穩定的結構板塊,隨時能擠壓出更多受害者。據衛生福利部統計,2012年至2017年,每年平均性侵通報案量約1萬4千多件,也就是說,每37分鐘就有一件,勵馨認為,無法求救以及未通報的犯罪黑數恐達上萬人。
「我們有件個案,她是個到處流浪的女孩。」紀惠容嘆口氣,談起一個案例。女孩曾被父親性侵,念大學時又被爸爸抓回家強暴。即使她後來把書讀得不錯,畢業後找到工作,也搬出去租了房子,父親竟然又查到她的地址,再度闖入宿舍性侵她。
「之後她就再也不租房子了,因為她現在看到床,就會再次想到被性侵的陰影。」女孩現在像貓一樣,到處找公園躲著休息,接案工作雖然做得順利,也把自己打理得很得體,但被侵犯的噩夢還纏在心底。勵馨和紀惠容一起陪著女孩,女孩正在流浪,但陪伴和關心不能停下來。
勵馨第16號成員是現在台灣少年權益與福利促進聯盟祕書長葉大華,她形容紀惠容是個「樂觀主義者」。但當紀惠容說出「我們就像噩夢保管員,替她們保管那些」時,眉頭還是忍不住皺了起來。紀惠容一直覺得自己有辦法翻轉政府、在社會上發揮影響力,但人畢竟不年輕了,「我覺得我在跟時間賽跑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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